今年教师节前夕,在厦门大学的科艺楼,福建电视台为潘懋元教授录制个人专访节目。在录制前,潘懋元早早来到现场,学生、教师、记者轮番上前与他打招呼,致以问候。潘懋元满头银发,精神矍铄,他对每个人既谈笑风生,又态度谦和。
虽然已经94岁了,但潘懋元仍然在开讲座、带博士生,活跃在校园和学术界。潘懋元15岁开始从教,至今已有79载。从上世纪50年代初,他在全国率先开始讲授“高等学校教育学”,到上世纪80年代初,高等教育学正式成为独立学科,潘懋元成为中国高等教育学的开拓者。改革开放后,他既潜心学科建设,为国家培养大批人才,又关注现实问题,提出多项建设性意见,为国家高等教育贡献智慧。
近日,潘懋元被评为2014年度全国教书育人楷模。
从不用自己的权威来否定学生
前不久,记者来到潘懋元家,就民办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发展等问题进行采访。在潘老家的客厅,他深入浅出列举了当前高等教育中存在的问题,并给出对策。而在提出问题之前,他总会列出一些数据,包括近年来全国高考报名人数、高中阶段毕业生人数、全国适龄教育人口等。而每说一项数据,他从来不看笔记本,都是脱口而出。
94岁的潘懋元,说话略带广东潮汕口音,但中气很足。虽年过九旬,但他并没给人“老学究”的印象。他探讨最新的热点问题,提出自己的见解;他和学生打成一片,既当学界尊长,又做学生的好朋友。
“大学毕业生收入不如保姆”、“农村娃上大学难”、“高校学历查三代”、“民办高校发展困难”、“职业教育投入资金少”等当下的焦点问题,都成为潘懋元关注的对象。在谈及这些问题时,他并没有讲大道理,而是从具体数据入手,剖析原因,发表见解。
一次,在和记者谈到“高校学历查三代”时,潘懋元说,有一些优秀博士生因为本科非名校,在找工作时被高校拒之门外。在列举一些学校不明智的做法后,他起身走到书房,拿出一份教育部的文件,迅速翻到相关页面,找到一处用红笔做记号的文字,展示给记者,并强调说:“你看,这说明教育部也是反对‘学历查三代’的。”
潘老家里陈设简单,客厅的左面墙前放置一排书柜,里面摆满图书;右面则是沙发和简单的茶几,客厅一角堆放着一摞小塑料凳。一到周末,客厅便成为“学术沙龙”的举办地,学生们坐在沙发上或是小凳子上,挤满客厅,将这里变成了教室。大家互相交谈、互看论文、吃水果、喝水,十分随意,并没有因为主人是学术权威而拘束。两年过去,记者发现,潘家的仿皮沙发已经被学生磨坏,露出破洞。
每次学术沙龙,潘懋元总会坐在离门最远的沙发上,开始前,学生们会排队上前讨教,有的向他汇报作业,有的推荐自己看的新书,有的向他征求论文开题意见,潘懋元慢条斯理,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。
这些“学生”大多在30岁左右,其中有访问学者,也有在本地工作的教师,更多的是高等教育学的博士生、硕士生。在沙龙中,潘懋元的固有动作是拇指和食指分开,叉住下巴,静静地听学生发言。学生讲完,他有时会讲一些鼓励的话,但从不用自己的权威来否定学生。
潘老家里的学术沙龙,已持续举办了20余年。沙龙是漫谈式的,从学术探讨到社会动态,无所不谈。来参加沙龙,已成为研究生来厦大教育学院求学的“固定节目”,也是学院的一张“名片”。提起高等教育学,大家都会联想到潘懋元,他已成为高等教育学的一张“名片”。
开辟“高等教育学”的先河
上世纪50年代初,我国原有的教育科学,仅仅把普通教育作为研究对象,不能适应新中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的要求。
当时,潘懋元刚过而立之年,在厦门大学讲授教育学并负责教务行政工作。他意识到,忽视高等教育的特点、硬把普通教育理论搬到高等教育中行不通,必须建立有别于普通教育学的高等教育理论。
1956年暑假后开学,厦门大学的课程表里出现一个小小的变化:原来的“教育学”变成了“高等学校教育学”。这就是潘懋元和教育学教研室几位教师做出的尝试。虽然他们仅仅是将普通教育学的框架移植到高等教育学中,在课程与教学理论等章节改变了研究对象,但却开辟了先河:“高等教育学”第一次作为一门独立的课程搬上了课堂。
正当潘懋元准备进一步实施计划的时候,遇到10年“文革”。
1978年,我国迎来科学和学术的春天。潘懋元在报纸上撰文,提出“开展高等教育理论的研究”,并发表了《必须开展高等教育的理论研究——建立高等教育学科刍议》。在这两篇文章中,他提出了“高等教育”学科一系列需要研究和改革的问题,向人们展示了这个领域的广阔性和发展前景。
1978年5月,我国第一个高等教育专门研究机构——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科学研究室正式成立,此时距潘懋元把“高等教育学”搬上课堂已过去了22年。
然而,起步之初的研究室十分简陋。当时只有5个人,办公地点是在厦大化工厂一间废弃的实验室。里面摆了几张办公桌,开会时几张桌子一拼,成为大会议桌。就在这个地方,几个人又创办了《外国高等教育资料》,这是“文革”后第一份高等教育刊物。这份刊物除了发给本校的教师干部参考外,也向外单位邮寄100多份。
挪威学者阿里·谢沃在《潘懋元:一位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创始人》一书中提出,中国的普通教育学首先是从西方引进的,但高等教育学不是,中国建立了自己的高等教育学,有关高等教育学科的最早出版物纯粹是中文。这里所说的“最早的出版物”是指潘懋元编撰的《高等教育学讲义》,此书成稿于1957年。而直到上世纪70年代,苏联才有学者编出了高等教育学教材。可见,潘懋元编撰的《高等教育学讲义》足以体现其原创力与前瞻性。
花甲之年迎来学术的春天
1983年5月,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正式成立,时任教育部部长的蒋南翔亲任会长,副会长有季羡林、何东昌、钱令希等人。
然而,成立研究室仅仅走出了第一步。高等教育学要想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,还必须有教材、专著。潘懋元根据多年研究反复推敲,提出了《高等教育大纲》(讨论稿),并组织北京、上海和厦门的9位青年教师,按照大纲分工撰写。1983年,《高等教育学》全书完稿,1984年正式出版,中国终于有了第一部属于自己的高等教育学专著,这一年潘懋元64岁。
上世纪80年代,高等教育与市场经济、知识经济的关系,高等教育大众化等问题,不断涌入潘懋元的研究范围。这时,他已经过了60岁,但他却享受着自己学术的春天。
1986年,66岁的潘懋元应邀去日本参加“亚洲高等教育系统中的公立和私立体制——问题与展望”理论研讨会。听了与会欧美高校代表关于民办高校情况的报告,回来后他提出了一个新命题:中国能否发展好民办教育?
当时党的十三大还没有召开,所有制问题还是“雷区”,在教育这个领域讨论“私有”,有踩“红线”的危险。
为了说服反对者,他采取了迂回策略,他对西方国家私立高校进行了深入研究,又认真领悟了国家政策和改革趋势。1987年,他发表文章提出,民办高等教育在中国发展是可行的。这个观点首先破解了发展民办高校的理论难题,为当时刚萌芽的民办高等教育提供了理论支持。之后的实践,也验证了他的预言。
在高等教育大众化领域,潘懋元再次体现了作为研究者的前瞻眼光。
1997年,我国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是7.6%,加上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也仅为9.1%。而这方面的国际权威理论学者马丁·特罗认为,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低于15%为精英教育阶段,15%到50%为大众化阶段,高于50%为普及化阶段。因此,当时很多人认为,这个时候在中国提出高等教育大众化不符合国情,是“理论误导”。
但潘懋元坚持关注并研究高等教育大众化问题,他认为中国走高等教育大众化道路是必然的选择,需要提前进行研究。随后,他陆续写了《中国高等教育大众化之路》、《高等教育大众化的教育质量观》等系列文章。
他还预言,21世纪初中国高等教育必然要向两个方向发展:一是精英教育,二是大众化教育。为了防止精英教育受到大众化教育的冲击出现质量的下降,在高等教育大众化实施过程中,必须保护精英教育。在今天看来,他的预言被一一印证。
针对学术研究领域出现的浮躁风,潘懋元常告诫学生,理论研究要避免“大、空、洋”,“大”就是题目大、口气大,认为别人的研究一无是处,只有自己的理论是“填补空白”的;“空”即空对空,研究的结论纯粹是由理论推导出来,空话连篇;“洋”就是喜欢搬洋人的话,以壮大自己的声势。而真正有原创力的理论,必须来源于实践、指导实践。
潘懋元提倡广泛调查、深入考察、参与教育实践,尽可能使科研成果客观一些、科学一些,并充分考虑科研成果的可行性。他的学生王琪说:“先生出去,从来不急于提观点、讲意见,而是要求大家调查、再调查。”
虽然对学生要求严格,但潘懋元坚持尊重学生观点。在博士生选择学位论文选题时,他总是充分尊重学生,他说,学生选的题往往是自己感兴趣的问题,也是从自己的知识结构或工作经历中引发出来的。学生自己选的题,就会其乐无穷地去探究,就不会觉得苦,往往会得出新的观点。
这几年,潘懋元设立“懋元奖”,从个人积蓄中拿出近40万元,对优秀年轻师生给予奖励。他说:“我个人在物质生活上已经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,最大的乐趣是得天下英才而育之。”(记者熊杰)